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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帶著隨興的心情走進戲院。事前不知道太多,直到幕啟燈亮,在毫無準備的盲目狀況下,任各種故事,各種影像,各種動人心弦的片段帶著我泫然欲泣或縱然歡笑,或驚奇喜悅或失望不滿。冒險的興奮與既來之則安之的泰然。

不過,當我這次坐在 Royal Court Jerwood Theatre Upstairs,很難不感到一點緊張。兩排階梯座椅相對而立,於是當你選定座位,就必須和對面的觀眾直截地大眼瞪小眼。觀察每一個觀眾進來時的反應,成為等待開演前的娛樂。手中握著香檳,原本泰然自若落落大方的每個人,都被這樣的座位配置愣了一下,猶疑著哪邊是比較「安全」的座位。第一排是最慢被坐滿的,而不得不坐在第一排的人,在坐下時臉上都帶著一點無奈和尷尬的微笑。當第一排也被坐滿之後,中間的走道狹小得連走路的空間都沒有,讓人好奇究竟「舞台」在哪裡 ?

原來,我們都在舞台上。燈光打得我們眩目,而一個人開始說話,這是 Adrian,他坐在觀眾席裡,他的角色和身分也是一個觀眾,他開始跟我們聊天,帶著孩子氣的興奮,笑著問每個人的名字,問大家好不好,問為什麼我們會坐在此。他開始述說身為一個觀眾對劇場的視角。Royal Court Theatre 在它超過百年的歲月裡,成為新興作家堀起的據點,它承載了許多高聲喝采的回憶,也有許多爭議勃發的時刻。Adrian 描述著他對劇場的熱愛,總是在每一季的劇目公布時便立刻訂票,身為 Royal Court Theatre 的會員,他信任著 Royal Court 的品味與選擇,上演什麼就看什麼。進入劇場前,甚至對劇碼一無所知。我也對特定的劇院抱持著同樣的忠誠與熱情,聽到這裡不自覺莞爾一笑,帶著共謀的秘密喜悅。

 

 

當你開始好奇,這齣戲到底是戲,還是一場座談會的時候,我們看見本劇的原作者,同時身兼導演一職的 Tim Crouch,也在觀眾席中,開始飾演「劇作家與導演 Tim Crouch」。除了觀眾 Adrian,劇作家 Tim Crouch,還有兩名一男一女的演員,而他們四人,其實在向觀眾用各自的角度詮釋一場我們看不到的戲碼。男演員 Vic 飾演施暴的父親,女演員 Esther 飾演受暴的女兒。男演員述說著對自己的演技、所承接的角色的自我質疑,接下一個和自己大相逕庭的獸性父親角色給他在精神上帶來的壓力、掙扎,還有演員市場定位的猶疑。而女演員一方面說著自己如何從West End Musical 裡的角色,如今站在 Royal Court Theatre 裡演出,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領域,而從一個穿著啦啦隊服、臉上堆滿大大笑容、高聲唱歌的高中女生,轉換到受虐女兒的角色,也讓女演員的人生觀有了轉變。在研究發展並融入劇情的過程中,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大量的暴力資訊,因為 Tim Crouch 想要呈現的是父親與女兒、內在缺陷掙扎與親情關係的戰場意象。他們看著在戰場上士兵如何強暴婦女的手機影片,並且各處去採訪,甚至真的到戰地身歷其境。這些材料,原本因為明確的功能 (幫助進入劇情、認識角色) 而被採集、執行,但在過程中,也漸漸地探入了每個人的內心,挖出了一道道隱而不顯又深不見底的傷口。

我們正在見證一場戲的誕生和完結。導演與劇作家想要呈現的,兩個角色間的暴力戰場,演員的心路歷程,團隊的合作、互相依賴產生的信任,演員私底下的精神崩潰、人際相處的困難,還有舞台下觀眾的各懷心事。觀眾 Adrian 在下戲後在後門等待演員離開劇場時,因為他的過於興奮,滿懷善意和欽佩之情的他,卻觸發了仍深陷在黑暗情緒中的 Vic,一場真實生活的暴力終於上演。

 

 

這是一場複雜的劇碼。它不斷地影射著 Royal Court Theatre 的歷史,在這裡曾經上演最激情、最暴力、最黑暗、最恐懼的戲碼,在開創先例之後也曾成為過度濫用的笑柄。Tim Crouch,身為一個不斷探討著劇場的可能性的劇作家,在這裡他正探討著劇場本身的歷史和觀眾、社會的互動。同時,他也探討著製作團隊與劇作之間的糾葛。而直到最後, Tim Crouch 送上令人震撼的最後一擊。

場景到了公演結束後幾個月的團聚派對,大家相聚在劇作家 Tim Crouch 的家中,一切都非常和氣歡快。派對結束後,Esther 和老公留宿於 Tim 的家中,他們的小寶寶則安置在 Tim Crouch 的書房中熟睡。在熱鬧過去,房子回歸沉寂,真正的暴力卻在安逸中溫柔的上演。Tim 打開電腦,開始自慰。一邊自慰,一邊看著安睡在眠床中的小寶寶,他想著,他有選擇。他把奶嘴拿下,將陰莖置於小寶寶的口中。被吸吮。

「Some people thought, I suppose, that maybe I had experienced things like that - in my childhood. But nothing could be further from my truth! Ask Jules. I had researched them but my job is to represent them, not to have lived them. 」

此時,回到前幾分鐘Tim 所講的話,在此刻看來是多麼的諷刺和可笑。暴力與色情,雖然不斷地出現,而透過演員的口說,影像的片段在觀眾的心中各自被翻動,被湧現,被想像。我們始終離真正的痛苦有一定的安全距離。我們知道我們在亮晃晃的燈光下坐著,我們知道我們其實像是聽眾在聽一場戲。然而殘酷一層層地堆積,直到在劇末的 Tim Crouch 獨白爆發,在冷靜的口說中,我們像那個奶嘴掉了的小嬰孩,在表面的寧靜與詳和中,好像有硬起來的器官塞往我們的口中,而我們連尖叫的能力都失去,只感到更真實與更極致更痛苦的殘忍。

本劇的優點在於,雖然做了多方影射,但並不故意反而讓人會心一笑,一開始 Adrian 的獨白,激起 Royal Court Theatre 愛好者的共同回憶,很順利地就將觀眾導引到「劇場 VS 觀眾」的思考角度,接著導演/劇作家與男女演員的出現,四個角色個性與背景完全不同,在詮釋各自的心路歷程同時也將「看不見的戲」適切地表達,語言的力量、口說內容驚駭與態度冷然的落差,並沒有建立起與觀眾的牆,反而讓觀眾沒有心防的進入情境裡,也因此最後一幕的呈現,雖然也只是口說,卻深具爆發力。和另一場 COCK 相比,都是偏重口說的表現方式,Cock 的「演」還更多一些,但本齣卻更上一層樓。值得作為認識 Tim Crouch 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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