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行者在巴黎

劇作家 Pedro Calderon de la Barca 的名作「人生如夢 Life Is A Dream」在上個月是必看的戲碼之一。十七世紀的名作，隔了四百年的時空在二十一世紀的舞台上演出，如何保留經典的精髓，又融合當代的品味與視角，一直是百年來大師與新秀不斷嚐試琢磨的命題，而每年也會出現許多努力不懈的解題人提供觀眾他們的答案。這次演出，倫敦各評論家平均約四顆星左右的評價，讓人對導演 Jonathan Munby 的表現格外期待。

故事講述一個波蘭王子 Segismundo 充滿厄運的身世，一出生，不但母親就因難產而過世，還有先知預言他將為波蘭帶來不幸。國王Basilio 為了趨吉避凶將他送入地牢，讓他在囚禁中長大，由大臣 Clotaldo 兼任他的導師。一生破衣粗食、遭人謾罵、日夜都在鐵幕之內度過的 Segismundo ，心中充滿不解與痛苦。歲月流逝，國王 Basilio 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安，父親的本能讓他不斷地設想也許先知的預言錯了，自己的兒子也許有著優秀善良的秉性。深思熟慮之後，國王對臣子宣布 Segismundo 的存在，並決定給他一次機會，測試成年的王子為人如何。國王打的如意算盤是，將 Segismundo 在下藥後的深沉睡夢中帶回宮廷，一夕之間讓他回復王子的身分，觀察他在王宮生活的態度、反應，如果他表現得宜，就讓他回復繼承人的身分，如果他惡習暴露，就把他關回牢獄裡，告訴他關於身世、王子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自認計畫完美無缺的國王，在大臣 Clotaldo 的幫助下，一步步進行著他的計畫。然而，Segismundo 在這場「王子測試」裡卻抱了鴨蛋。長期監禁下的他，在面對自己王子的身分時，引出了多年來的積怨，充滿了仇恨與報復的執念，圍繞在錦衣玉食與對權位的錯誤認識下，成為一個濫用權力的暴君，殺了好心諫言的僕從還成了強暴未遂犯。表現不佳的王子，很快又被國王和臣子下藥迷昏、送回地牢。在牢獄中， Segismundo 疑惑著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並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反省懺悔，此時延伸出一連串的探討，除了中心題旨「人生」與「夢境」的比擬，命運與自我選擇的難解辯證，還有此時王子的省悟，並不完全是對於「道德」的崇高體認，而可能是更實際、基於利益與身分地位、社會規範的認識。Segismundo 在此留下了著名的獨白：「I dream that I am here/of these imprisonments charged,/and I dreamed that in another state/happier I saw myself./What is life? A frenzy./What is life? An illusion,/A shadow, a fiction,/And the greatest profit is small;/For all of life is a dream,/And dreams, are nothing but dreams.」

此時王宮外，一群支持王子 Segismundo 復位的人民揭竿起義，引發波蘭內戰。Segismundo 雖被支持者救出監牢，但如今要對戰的是自己的父親，才剛在獄中懺悔過的王子，是要如同前例，以憤怒和仇恨面對終生囚禁自己的國王，還是要選擇別條路? 在戰場上，王子和國王短兵相接，此時，國王放下了武器，願意將國家交託到王子的手中，王子也向國王表示歉意，同時也解決了副情節的部分，接著就是一場歡天喜地鑼鼓價響的歡樂大結局，包含了不可免俗的兩場姻緣。

大略看完故事內容，是不是覺得這樣的情節有點熟悉呢? 是的，這真是西方版的「莊周夢蝶」、「黃梁一夢」呀，「命運」與「自由意志」、「選擇」等千古以來讓人想破頭的問題，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軸。觀眾隨著命運乖舛的王子做了一場夢，隨著抑揚頓挫、如同詩歌般的台詞，一起思考「存在」的意義，「自由」與「自我」的真實性。本劇在舞台設計和服裝設計上，恰成有趣的對比。服裝是明確的十七世紀宮廷服裝，依著各角色的位階而變化，而場景設計則是採取極簡的走向，沒有傢俱、建築、道具，空蕩的舞台上，背景牆上散佈斑駁的金紙，在燈火通明時是華麗璀璨的王宮，而在燈光黯淡下又是跳動魅影不安的地牢。兩旁高聳至頂的鐵柵，隔開監獄的內與外，也是不同場次的隔間，同時也是樂師的所在。裸著上身的樂師，在鐵柵後昏暗的高處操縱低音鼓、弓弦，巧手織出段段音效，在光影之下宛如掌握命運的神祇，低頭俯視人的掙扎爭戰。Angela Davis 讓空曠的舞台一點也不冷清無聊。而導演 Jonathan Munby 使用許多佛朗明哥舞的元素來代表戰爭、危險、挫折等，雖然執行下來舞台效果不錯，但是不免讓人覺得和劇本設定的波蘭場景毫不相關，過度明顯地強調劇作家 Calderon 的西班牙背景，讓人覺得有點不倫不類，是可惜了一點。不過其中一段介於虛實之間的囚犯用刑之舞，雖然短暫，但同時演繹了記憶、實體經驗、妄想、夢境、潛意識等主題，具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又不過於浮濫，是頗巧妙的運用。


本劇使用的是 Helen Edmundson 的新譯本，雖然不是最好的版本，但是 Calderon 韻律有致、鏗鏘有力的文字還是順利地傳達出來，光是聽著一句句台詞，就讓觀眾心蕩神馳、心旌搖曳。眾人注目的主角 Dominic West 飾演命運乖舛的王子 Segismundo ，在獄中，他是令人同情的困獸 ; 在國王特意安排的夢境中，他成了可笑不安的丑角，演繹著人性的弱點 ; 而在自省中，他又真誠深切得令人同理，的確是顆耀眼的明星，以後的發展也讓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