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 Kneehigh Theatre 的起始是 2008 年,改編自著名電影及舞台劇作家 Noel Coward 的 Brief Encounter 。這場戲看了三遍,餘味猶存毫不厭倦。有趣的是,越是這種「讀你千遍也不厭倦」的戲,我越寫不出東西來。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珍之視之。好像品嚐到絕世珍饈,不能下嚥又不能吐出,只能含在舌間不忍它化了淡了。
接著是 2009 年的 Don John,講的是唐璜的故事。搬到 1978-79 年的倫敦,在經濟蕭條政局不穩的英國。舞台設計、豐富而多樣化的現場音樂還是有 Kneehigh 一貫的風格,但一些小缺陷讓整齣戲不夠完整,差 Brief Encounter 有段距離。接著,他們的 Asylum 不在倫敦,懶人如我也就看著 Flyer 放棄了。今年他們回到倫敦,帶來了 Hansel and Gretel 跟我們一起過聖誕。
本劇團特色很多,第一就是演員的利用。在兒童劇場裡,孩子們扮成樹或街燈或各種道具並不是新鮮事,但成人的劇場裡,如何將演員和道具結合,又不顯得太過孩子氣以致幼稚,卻不是件容易事。很多劇場在將舞台極簡化之餘,會用上一些表演者/工作人員來配合道具,比如上一篇提到的 Complicite,幾個人拿著木棍組合成日式房屋的拉門,幾個人搬移著榻榻米,隨著演員腳步挪移,成了走道,成了和室,成了界階。而在舞台上現場做音效,最顯著的例子當屬 Katie Mitchell,或者 David Farr 和 Filter 合作的 Water ( 2011 年初回到倫敦,我一定會再去看一次 ! ),都是好例子。將音效台搬上舞台旁,也在許多戲裡被運用,比如 ToneelGroep。不過,Kneehigh 的特色是,演員個個身兼數職,在一場戲裡,往往要演,要彈,要奏,要唱,要舞,還要來點偶戲,或者加點 Cabaret。大提琴,小提琴,吉他,手風琴,口琴,鼓,ukulele,各種樂器配合舞台風格立在一角,演員一下子演場戲,一下子便退身一旁演奏合聲配樂起來。樂師原本彈著琴,下一秒就上台成了另一個角色。舞台和樂團之間沒有明顯的間隔,而樂手時常代表了旁觀者的角色,在舞台上拉出另一個視角。同時,樂手也不只是演奏而已,他們的表情會隨著故事行進而變化,即使他們「似乎」不屬於故事的演出者時。當然,一個演員不只是兼樂手的角色,而且往往是各種樂器都可以把玩一下,指尖彈的口裡吹的手上打的樣樣都來,在角色上面也經常身兼數角,且要歸功於服裝設計與演員的好演技,仍能詮釋每個角色性格分明。
如果對演員能夠利用得如此靈活,想當然而空間也不例外 ! 簡單的搭起一座天橋,卻可以在舞台上變化成各種空間 (Brief Encounter)。更不用說利用走位、燈光等等帶領觀眾的視線呈現一個又一個看不見卻清晰可及的空間感。第三點要說到音樂了。Kneehigh 大量的使用音樂、歌唱和舞蹈,但他們並不是音樂劇。如何平衡音樂性和敘事性,需要精確的美感和節奏感,而 Kneehigh 是收放自如的例子。
在換景這件事上,大概是因為剛寫完 Complicite 的關係,忍不住又拿來做比較。我對 Complicite 感冒的是,即使靜勝於動的時候,他們仍不斷變換景致,或者用道具或者用影片; 即使在敘事上是同一個空間,依照他們「將情感具像化、視覺化」的邏輯,舞台上仍是汲汲於「喻意上的實相化」。也因此景色不斷輪轉。因此,即使場景的設計是趨向極簡 (如拉門用兩根棍子代表),舞台卻忙碌不堪。而 Kneehigh 似乎剛好相反。Kneehigh 的舞台本身通常是熱鬧的,有一些傢俱、有樂器、有搭建好固定住的不同空間。旁邊可能還有隨時要利用的道具。但是觀眾感覺「活潑熱鬧」而不「雜亂忙碌」,因為每個景 Kneehigh 都有效地完全利用,而不輕易大換場景。在每一秒,他們給觀眾的「焦點」是經過篩選的。當他們要觀眾注意演員的時候,其他的元素會「柔焦化」。相較之下, Complicite 的元素比重拿捏得不夠好,因此在劇情行進時,會出現同時有「口白」,演員在「演戲」,工作人員/其他表演者拿著道具在「換景」,後面的牆上有影片在「播放」的狀況,因此眼花撩亂靜不下心,更別說是找出弦外之音、或者蘊釀情緒了。
現在來介紹 Kneehigh, 因為下面我的長篇大論要從倫敦以外的 Kneehigh 說起。這個劇場根據地在 Cornwall 康威爾,英格蘭最南端的海岸線,有岩岸濱海的場景,有鬼斧神工的 Minack Theatre (由 Rowena Cade 女士建於面海峭壁), 還有著名的 Eden Project, 史上最大溫室。除了地靈人傑還能說什麼呢 ! (其實整個英格蘭都地靈人傑,我愛得無可救藥) 三十年前 (1980) ,Mike Shepherd 創立 Kneehigh theatre,而從一開始,他們就不侷限在一般的「表演空間」。他們在峭壁上,礦場裡,草地搭起的帳篷等處演出。他們有時也在卡車裡搭起舞台,過著走唱生活。這些表演滋養了他們,決定了他們的風格。一些以兒童為主的作品中,由於觀眾數量的限制,使他們和觀眾的距離非常靠近,能夠得到孩子們最直接無飾的反應,也因此讓他們多方嘗試、磨練表演技巧與身體、音樂等語彙的運用。
Minack Theatre
Minack Theatre
即使他們現在經常巡演各地,且每次製作的成員都各不相同,又常和其他劇團合力協作,他們依然在創作初期堅守 Cornwall 的牧場農舍,以 Cornwall 為起點,和此處的地景人文互相呼應,是他們的堅持。從早期他們在各種戶外空間表演,將表演本身和周圍環境互動,到今年夏天他們的 Asylum Project 駐紮於 Cornwall 的 Blackwater , 都有 Grotowski 的影子。Grotowski 堅持,每一齣劇作必須有相對應的場地,空間和劇作的互作用有決定性的影響力。而表演者與觀眾之間交相作用的力場,更是劇場的核心。「 Consequently, I propose poverty in theatre. We have resigned from the stage-and-auditorium plant: for each production, a new space is designed for the actors and spectators.Thus, infinite variation of performer-audience relationships is possible. 」在 Grotowski 的 Poor Theatre 理念裡,演員如何藉由暴露自己,藉由袒露表演者內心的角落,來影響觀眾,是很重要的概念。「 The actor’s first duty is to grasp the fact that nobody here wants to give him anything; instead they plan to take a lot from him, to take away that to which he is usually very attached: his resistance, reticence, his inclination to hide behind masks, his half-heartedness, the obstacles his body places in the way of his creative act, his habits and even his usual ‘good manners’. 」這在Kneehigh 的演員身上可以清楚地看見。
而 Kneehigh 對音樂的靈敏度,正像 Eugenio Barba 的風格。Eugenio Barba 是 Grotowski 第一位門生,也是 Odin Theatre(Odin Teatret) 的創辦人。在 Eugenio Barba 的帶領下,音樂,聲音,歌唱的各種可能性和感染力都一再地被摸索。Odin Theatre 結合面具、偶戲、肢體表現、音樂、吟唱等等,跳脫語言,用夢境一樣的視覺、聽覺效果和觀眾對話。Kneehigh 繼承了兩者的傳統,同時又發展出獨特的風格。Kneehigh 的藝術總監 Emma Rice 說,她旨在呈現 Grotowski 所宣揚的 Poor Theatre, 藉由手邊唾手可得的材料,組合出一場戲劇的盛宴。也因此,Kneehigh 的舞台,時常來自廢棄物的再利用,像是各種物件組合而成的拼布畫。然而在仔細的安置之下,顯得精緻而巧妙,感覺不到「貧窮」的存在,卻實踐了「貧窮」的理念。或者也可以說,身為藝術家,收集垃圾、看見廢棄物寶石般的光采和可能性正是我們的共通語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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