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plicite 在 A Disappearing Number 中,有用到印度鼓及印度舞的元素,而在 Shun Kin 春琴中,則向日本文樂偶戲師法,試圖營造符合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贊」中的美學觀。谷崎潤一郎的原著「春琴抄」,以第三者考究的角度,述說明治年間一位盲人三弦琴師傅春琴與她忠實的僕人/丈夫佐助的故事。從第一人稱「我」行經春琴在大阪的墓地,因而前去探訪為始,帶出「我」一路尋著後人編載的春琴傳記,輔以僕人或前輩的言證,反覆考察思索的過程。雖然全書刻意營造紀實意味,包括細標年代、詳述背景,且「我」對書中書的春琴傳記不時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臆想,但整個故事都是谷崎潤一朗虛構的。而在 Complicite 的改編版本中,除了在原作的「明治年間的春琴與佐助」以及「昭和年間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兩個時空之間,再多加上一個角色:現代__平成年間__的中年女性配音員,擔任旁白角色。
全劇中心的春琴,從小就甜美可愛備受眾人疼惜,然而由於意外 (疑似遭嫉) ,在九歲那年雙目失明之後,春琴放棄原先習舞的念頭,而完全專注於修習三弦琴。服侍她的小男僕佐助,每天隨侍於旁,也起來習琴的念頭。原本只能在午夜趁眾人入睡之際偷偷地在月下練習,被發現之後,由於春琴向父母求情,於是佐助正式地成為年幼春琴的弟子。春琴自己雖然深受師傅春松檢校的寵愛,但經常見識到春松檢校對其他門生的嚴厲態度,便將這一套身為師傅的威嚴,帶到佐助身上。開心的時候咯咯笑著宛如鶯啼的春琴,時而爆發出性格中的殘酷陰暗,拿著藤條懲罰佐助,口出惡言,任由佐助一再卑躬屈膝只求討她歡心。這樣的主僕/師徒/施受虐關係,從童年延續到少年,從三弦琴延續到床笫之間。雖然一開始春琴不肯承認兩人的性關係,且在人前兩人份際分明,嚴守師徒規範,絲毫透不出半點愛意,但這自始至終沒有明訂的夫妻關係是公開的秘密。由於眼盲的緣故,春琴從沐浴、大小便、飲食等一切事情都是佐助在旁協助,心高氣傲、非常注重形象的春琴,只會在佐助面前現出生理需求的真實與不美麗。而佐助則永遠是陪侍一旁,唯春琴是命的角色。然而春琴除了性格乖戾,奢侈享受,且自傲驕縱,讓她不管在自家房舍僕役之間,或者是愛慕傾心於她的學徒間,抑或是三弦琴師傅間,都四處樹敵。她的個人作風備受爭議,而她和佐助之間的曖昧也扎著愛慕者的眼。因此,在她三十七歲的時候,外人闖入用熱鍋燙傷了她的臉頰。對外表精心注重的春琴,受傷之後深怕被人看見她的容貌。為了讓春琴寬心,佐助用縫衣針刺瞎自己的雙眼,說道:「師傅,我也是盲人了,這樣一輩子也看不見您的臉了。」
兩人的關係至此有了微妙的變化。佐助的眼盲,讓他更貼近春琴的心,而春琴與其說是疼惜佐助,還不如說是感到放鬆與寬慰。從春琴的脾氣看來,眼盲對她來說,一直是耿耿於懷的缺陷,自卑感與不安全感扭轉了她的脾性。而佐助的奉獻,成就了春琴的救贖。佐助一邊教琴,肩起開銷的責任,同時又隨侍在春琴身邊,做她的左右手。直到春琴因病辭世,佐助獨自留在世上,每天念茲在茲地,仍然是向身邊服侍的弟子僕人,講述春琴的美麗與天賦。
吁,終於大概地講完故事核心。在原著小說中,「我」的角色十分重要,藉由多方考查,加上對應佐證,「我」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而由「我」做一個旁觀者,用不慍不火的筆觸講述這段不管是情感或肉體,都帶著唯美的暴力與虐待的故事,少了嘩眾取寵的意味,多了人性複雜的探尋,與意味深長的嘆息。雖然「我」的角色不明,但他在追溯一段史實的過程中,他的思索與反照,都勾勒出一個帶著悲憫又冷靜的態度看待人世的翦影。他述說的條理,透露了他的追尋與疑問,然而要如何將他呈現在舞台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在 Complicite 的製作中,「我」很顯然地被壓縮了,因為他的聲音,被另一個角色,也就是 Complicite 加入的中年女播音員,所瓜分了戲份。
這位活在現代的播音員,出差到大阪進行配音。原本對角色詮釋費心設想的她,到了錄音室才發現,她只需要很平靜地朗誦旁白即可。她的煩惱,是和手機那端的姐弟戀對話。一段不便公開的戀情,讓她看不到未來而打算結束。然而,在配完音之後,受到春琴與佐助的啟示,她決定放手搏一次。最後帶著少女的輕快步伐,將黑暗的播音室留給觀眾。
前面提到,在本劇中最重要的元素便是偶戲 (和今年的 A Dog’s Heart 異曲同工),絕大部分春琴的角色,都是由一至兩名女演員操縱人偶並加以配音。看過不少偶戲,許多偶戲可以做到讓人完全忽略鋼索或操控棒及控偶人的存在,但很顯然,讓「控偶人」隱形並不是 Complicite 的意圖。反而控偶人並不只是控偶人,而是「演員」。從兩位女演員時而交錯配音、表情生動、並用來演出玩偶的外在與內心不同面向、及肢體與情緒的延伸,實相與虛相的喻意來看,這是「三人」共演一角。和「偶」的概念相呼應的,是其他道具、傢俱的運用。樹的表現是數名表演者擒著枝葉迎風擺動,隨著演員步移身隨,旁邊的表演者拿著道具呈現山迴路轉風吹葉晃的場景。而投影也是不可少的。「我」燈下獨坐翻閱考證,布幕上投射出老照片老街景老書頁。將電影剪接搬到舞台,巧妙將電影的優勢在舞台上結合演出,的確是 Complicite 的一絕。如果要為 Complicite 的表演風格下定義,我必然會說他們是「視覺劇場」,因為不管是任何媒材的運用,從表演者的肢體,到多媒體, Complicite 旨在強調不斷變換的視覺風景。這是他們最大目的,但就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成了他們最大的盲點。
畫畫的時候,並不需要一筆一畫地按實描繪。簡單地兩三筆勾勒,看似不全,但觀者的眼已自然地連接起點和線。「留白」是藝術中的重要元素。然而留白卻似乎是 Complicite 最急於拋開的一項特質。宛如一部 MV,Complicite 將所有的情感內涵,都影像化,視覺化。於是整場表演是一部不斷展開的畫軸。注意,是「不斷」唷 ! 也就是他們沒有留下讓觀眾定睛一看的時間。這個缺點,在前文 A Disappearing Number 已經提到。
而在另外我甚感可惜的,其實也是在 A Disappearing Number 裡也有的缺點,也就是故事支線的薄弱。女播音員的戲份不多,雖然引進了不少幽默,激起了一些笑聲,但是非常簡單的情節 _____打算分手,對姐弟戀的未來感到不安 -- > 唸完春琴抄,決定再給彼此一次機會_____ 沒有辦法為春琴故事增色,反而感覺是一個中年女人的情緒不穩、朝令夕改的碎念。其實這樣簡單熟悉的情節,多的是其他劇場/劇本能演出令人驚喜、真的感動的版本,但在此,只是意味蕭索,畫蛇添足。也許 Complicite 發現原著中「我」的個人色彩太弱,因此安插女播音員的角色,並為她多上一點個性。但是原著中的「我」,雖資訊不足,卻有一股謎樣的美,可以說因為「我」的意圖與身分不清,這份謎團剛好呼應、襯托了春琴與佐助這樣一個不被公認價值所接受、卻又真實存在於陰影間,散發幽微光亮的禁忌愛戀。然而 Complicite 加入女播音員此舉,卻一筆削弱了「我」的重要性,也無法為女播音員的角色增加任何立體感,更甚而,減弱了春琴故事的神祕感。「我」在舞台上,只是一個寡言戴帽尋墓的男子,他的潛在可能大大地被抹殺了。
這樣說來,我對 Complicite 似乎是貶多於褒。其實不然,我可以理解 Complicite 的美學,而在每一秒間,每一場景都如詩如畫,讓觀眾心旌神往。然而欠缺了那一點對劇本與角色的深思熟慮,讓 Complicite 的作品一直留在視覺記憶裡,卻在整體上少了一點細細思量的味道,是讓人扼腕的地方。如同 Michael Coveney @ Independent 的評論所言:「The whole technique is one of illustrating a story rather than inhabiting it, and while this might have a certain aesthetic appeal, to me it just seems dull.」而 Charles Spencer @ Daily Telegraph 則這麼說:「Compared with McBurney's usual ingenuity and depth, Shun-kin seems more
like Jackanory for grown-ups. There are interminable chunks of
narration and a woefully undeveloped subplot about the narrator's own love
life.」將這場製作類比為兒童節目 Jackanory ,Spencer 這次下手不輕呢。Tim Auld @ The Stage評價:「But for a company like Complicite, which stakes its reputation on the
jolts of its visual creativity, these all feel a little bit tired. And
at a brief 110 minutes without interval, it drags.There is food for thought. I was left wanting to know more about
Tanizaki and about Japan in the 19th century. But you won’t find it
here, and this smacks of the decadence of a pet project.」唯有 Michael Billington 給予正面肯定:「By using multiple narrators, McBurney allows for every possibility. He
also turns a story filled with cruelty and violence into an object of
aesthetic pleasure. The domineering Shun-kin is brilliantly represented
first by a petulant puppet, then by a masked female actor, and finally
by one of the puppeteers. The staging conjures a vanished world with
refined simplicity: poles become waving branches, flapping papers turn
into soaring larks and Honjoh Hidetaro's shamisen music even evokes the
horrific act. The piece is enthr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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