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行者在巴黎

今晚，是我第三次看 Candoco dance company，一如以往，豐富的生命力與獨一無二的個性，從舞台上直淌進心裡。這是一支由一般舞者和殘疾舞者合力共組的舞團。雖然裝著義肢，但舞者靈活的動作，比起常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前幾年的 The Perfect Human，是我心中最難忘的舞碼之一。藉由面具，改變「臉孔」的位置，玩弄身體前與後的錯亂可能，一人舞出不同層次的自我，和存在與離席的他人間虛實交錯的共舞。此外，這支舞是由我非常喜歡的編舞家 Hofesh Shechter 所編，他充滿街頭的肢體語言完全是我的菜 (不過最近有量多質不精的趨勢，讓我頗為擔心)。而由這一群不太符合一般人印象中的「正常」來演繹「完美」，明顯的一語雙關。Candoco 經常和不同的編舞家合作，和有些舞團主要由舞團內的成員創作不太一樣。但是不管和哪位編舞家合作， Candoco 的精神與個性總是鮮明地獨樹一幟，因為他們不同於常人的身體。

通常，同一個舞團的舞者會有越來越相似的肢體語言，這是顯而易見又理所當然的事實。然而，Candoco 的殘疾舞者們由於身體上的限制，使他們在呈現動作時，會有不同於其他人的重心轉移，由於有侷限，因此有妥協、有變通，同時也讓一個動作在不同人身上多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Just like creating a whole new composition by juxtaposing similar but varied images together. 一般的舞團在群舞的時候，通常就是要呈現動作的一致或相呼應，但用在 Candoco 身上，卻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原本應該是一致性，卻只是更加突顯每個個體再如何調整仍然歧異不斷的存在感。

這個重點在今晚的舞碼更是一顯無遺。第一段是由紐約編舞家 Sarah Michelson 創作的 Hangman，以數個芭蕾舞的動作為基礎，極盡誇張、僵硬、笨拙之能事，在交響樂激烈地不斷高亢著、對比著舞者不苟言笑的表情、拉扯筋肉做著毫無意義的動作，刻意地因重心不穩而胸背相撞，芭蕾中優雅的雙人舞變成粗魯的互相攀附。舞到台下，女舞者一臉正色地將身體擺放成不舒服又不美觀的姿勢，男舞者一面幫忙穩定重心、一面從女舞者的腰包掏出 Turkish Delight 分給前方觀眾__他也丟了一個給我__。正經八百地演出一場現代舞的搞笑劇。

第二段是我今晚最喜歡的一段。由以色列編舞家 Emanuel Gat 所作的 In Translation。一開始時沒什麼特別感覺，直到巴哈的小調突然停止。舞台上的沉默永遠都不安靜。運動的呼吸、身體與地面的碰撞都是那麼清晰。我眼中的舞者不是舞者，而是兩筆流動的色彩。對我來說，現代舞的配樂實在太重要，非常輕易的左右的我觀感。時常，我必須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太被音樂左右情緒，關上耳朵，仔細看那些關節，那些肌肉。而在這個音樂戛然而止的時刻，舞蹈本身的音樂性，卻被放大到了極致。在流動的身體間，我的眼清楚地看見那直擊鼓膜的樂聲。身體流出舞蹈，舞蹈奏出樂聲。我們的舞者，雖然殘缺著身體，但一絲一弦都勾人心魂。就在這一段舞，原本應該呼應又漣漪而散的動作，都多了幾分特立獨行的味道。因為身體的不同，而讓和弦多了一點悅耳的變調與嘈雜。讓每一個看似直接的轉身與跳躍都多了一抹意味深長。

Candoco 的舞裡一直帶有幾分幽默，從前面的舞碼就看得出。不過到了第三段 Wendy Houstoun 的 Imperfect Storm 就更是一覽無遺。一開始，舞者說，Initially we want to do The Tempest, yes, the William Shakespeare one. But considering the limited time we have it is difficult to fit everything in. 接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各自表述他們認為的重點，比如 Action and Speech, the stage direction, the exit and enter of each character, the appearing, disappearing and re-entering. 還有燈光的起滅決定了空間的產生、擴張、消弭和人物的存在與消滅。還有 Costume 的 layering, overlapping. 他們將舞台指令不斷地搬弄、交錯、重複、而組合成一幕幕流動的場景。在不斷地玩笑與捉弄間，詩意不費吹灰之力地如月光如燈光盡洩一地。即興創作的痕跡成為令人流連的故事線。

寫一寫，發現很難說到底哪一段是我最喜歡的。第二段讓我忘了工作一整天的疲勞，第三段畫下眩目的終點，只能說下一次，我還是會回來看 Candoc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