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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在書寫舞蹈的時候感歎自己的辭彙太少,於是一再耽擱,像是個害怕的孩子在犀利的雙眼前撇過臉去。這樣的迴避得不到救贖。還是要坐下來,振筆疾書當作自我療癒的過程。本篇文章主要是以 Elena's Aria 為主軸,但由於網路上沒有相關映象,中間放的連結為作品 Fase 和 Rosas Danst Rosas 的片段。





比利時編舞家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 帶著她成立於1983年的舞團 Rosas 重回倫敦,這次一口氣將四齣舊作帶到倫敦以饗觀眾,除了之前蠻常重演的 Fase 和 Rosas Danst Rosas 外,還有自 1984 年初演之後這是第一次重演的 Elena’s Aria 和 Bartok/Mikrokosmos。正如在會後座談時她所表示的,在搬演舊作的時候,同時也是對過去和現在的回顧與連結。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是難得一見的好作品 ! 現在,她有非常好的舞者,自己又還能夠跳舞,當年的錄像也許已模糊,二十年間身體也有許多變化,然而此時不跳更待何時 ! 就如同坐在台下的我的心情,不斷地想到自己第一次看 Pina Bausch 時的心情,看著她出來謝幕是多麼激動,只是可惜趕不上親眼看到她舞一場。「舞蹈是隨著人而存在的。人不在了,舞也或多或少地被帶走了。」當 de  Keersmaeker 這麼說的時候,許多人心中浮起的都是 Pina Bausch 和 Merce Cunningham 的影子吧 !



de Keersmaeker 有幾個明顯的特色:時間節拍的精準,大量重複動作結合細微的變化,結合 everyday life movement 日常生活的小動作,呼吸聲的使用,舞者眼神的互動,由此為基底塑造出其特有的女性身體辭彙。在她的舞作裡,可以看到 Bausch 和早期 Robert Wilson 及 Lucinda Childs 的痕跡。當年對 Wilson 和 Childs 的訪談中,Childs 形容 Wilson 對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角度的嚴刻要求,在合作初期曾差點把 Childs 逼到絕境。然而,當身體熟悉這個無形的牢籠之後,在牢籠內就可以遨翔於無限的心自由。在 de Keersmaeker 的作品中,經常讓人好奇舞者們是如何達到這種身心靈都一致的準確性 ? 特別是許多不斷重複的動作,配上 Minimalist Musician 極簡音樂家 Steve Reich 的配樂,幾乎一模一樣的音符小節反覆,很容易就迷惑其中。而在 Elena’s Aria 裡, 幾乎無配樂、完全寂靜的狀況下,有時舞者甚有長時間的靜止,到底是怎麼達到精確無誤時間拿捏、相互配合呢 ? 當舞者無法互相看到、又沒有音樂作時間基準,卻能突然同時動作,真的讓人歎為觀止。然而,令人驚訝的是,de Keersmaeker 說,「We never counts ! 我們從來不數節拍! 」不數節拍,也不看別的舞者動作,完全以身體自身的律動來舞蹈,就好像呼吸與思考都是同步一樣。這真的是達到 Trance 的境界了吧 !


六零年代,在極簡主義興起的同時,以 Philip Glass、Steve Reich 等為中心的極簡音樂也隨之而生。有些人說,極簡樂沒有感情宛如機器。有些人說,極簡是回歸簡單根本的一種表現。然而,在舞蹈與音樂的結合下,兩種看似追求極致簡單的途徑,衍生環環相扣的多種樣貌,而在音樂家指尖與舞者肢體的重複中,在影與影相疊、音與音相錯之間,帶領觀眾進入極限的祕境。




de Keersmaeker 的舞蹈裡有許多日常動作及基本的舞蹈動作,包括旋轉、擺手、踏步、跳躍,其中多次出現在 Rosas Danst Rosas, Elena's Aria, Bartok/Mikrokosmos 的動作如雙手從頭頂順髮而下等,乍看之下平凡無奇,但也就因它們的常見,讓觀者多了一層親密感。然而在跳躍式的編排與節奏的鬆緊快慢交錯之間,習以為常的動作變化成一連串超乎我們理解的奇異舞蹈,將我們拉進現實與虛幻間的狹長甬道,雕塑出熟悉與陌生間的視角。

Elena's Aria 給我很大的衝擊。在椅子散佈的舞台上,一名舞者在前台邊緣的立燈下獨坐,緩慢猶疑地低誦一段異國文字。這部百分之九十都是完全靜寂的作品裡,只有一小段遙遠西班牙的政治演說片段,幾段 O Sole Mio 老唱盤的片斷音樂,和兩段爆破建築物的影片。其他時刻,全部是只有舞者鞋跟和呼吸的沉靜。在會後座談中,有人詢問到這些音效的作用,但 de Keersmaeker 說,請不要做過度的延伸聯想。它們並不是為了要傳達什麼訊息。舞是開放性解讀的,而不一定有固定的涵義。

五名舞者身著象牙色緹花窄身洋裝和黑高跟鞋,有時頹坐於散落的椅子,有時在舞台後方的一排椅子上好像玩著大風吹似地旋轉在椅子與伙伴之間。原本靜止而坐,突然像是被風吹過的枝葉一般向一側傾倒,直到背對觀眾彎腰而下,露出叉開雙腳,幾乎看得到內褲地奇怪視角。接著又直身旋轉繞到椅子後,停在椅子側邊、再次旋轉、坐上下一張椅子。兩名坐著的舞者中間隔一張空椅,另一名舞者坐在同一排靠近尾端的椅子上。前兩名舞者像是一致地動作,而第三名舞者則像被她們嚇到一樣,一下子不知所措只會往下一張椅子移動好保持距離,直到似乎也開始模仿起來。同樣的橋段用不同方式,包括舞者間的眼神交會、表情呈現,出現了好幾次。

其他的動作,包括踩著高跟鞋時身體不自然地前傾或後傾,撫髮,單手側邊抓起窄裙裙擺,突然的大步、突然的傾頹於地上…等等,由於這是唯一一支買不到 DVD 也在網路上找不到影片的舞,因此單純用文字上形容有點吃力,真是抱歉。




就某個角度上,這是一支沉悶的舞,有別於其他的舞,雖然動作單一不斷重複,但節奏明快緊抓人心。這一支則有大量的留白。但卻也因為它是那麼赤裸,也就更加細膩。在這裡我看到每一隻手指輕微的角度變化都飽含肢體語彙,頭的微微傾斜也似乎馬上可以對應到今天路上所看到的某一個人。但是,這支舞在我眼中,並不像有人說的,是充滿日常生活的動作。相反地,仔細去看這些看似不太困難的動作,其實都不是我們平常經常發生的動作。包括不自然的膝蓋以上身體後傾、雙手在後、支在椅子上,這樣像是一時之間失去重力的動作,可不是每天都發生,畢竟沒有人每天都滑跤吧 ? 而她們的緹花洋裝與黑高跟鞋,代表了社會化、社會架構的所在,配上像是不自然的身體扭曲,再加上突然靜止於奇特的姿勢,用奇怪甚至尷尬的位置向觀眾暴露自己,這些都不是日常動作。在服裝的熟悉與動作的詭誕下,形成反轉認知的過程。

de Keersmaeker 的舞者經常會互相注視,也許輕微淺笑、也許啟動下一段動作。也就是她的舞者是作為人的存在,而不是演繹極致抽象的點線面。如在 Bartok/Mikrokosmos 裡,她們的服裝配上輕快的舞步和時不時輕微地笑聲,不斷讓人想起阿勃樂下漫步嬉鬧的女學生。在 Elena’s Aria 裡,
有時她們像是互相模仿有時像是被外力指引,讓我聯想到落葉。帶著一點被迫的意味落下、被移動、被說服著移動、被教育著移動,帶著不安、背離自身的筋骨關節,像著漸漸乾燥的落葉被擠壓扭曲了。



在 Elena’s Aria 的最後,五名舞者,包括 de Keersmaeker,坐在緊臨舞台邊緣的五把黑椅上,將一連串很生活化的動作,如支下巴、摸耳、撫過髮際等動作,和突然的雙手左右放下的基本動作相間次配合,令人眼到 Rosas Danst Rosas 裡四名舞者的椅子舞。的確, de Keersmaeker 經常將椅子包含在舞作中, Fase 裡的 Come Out 也是坐著。就像設計師總是愛設計椅子一樣,椅子在我們生活中,是最長時間、也最大面積不斷和我們人體相接觸的物件。而 de Keersmaeker 則說,椅子不是 Vertical 也不是 Horizontal 而是 Something in-between. 在 Elena’s Aria 裡,至少有四五十把各不相同但都十分經典的椅子,為整齣舞帶了一點優雅的復古味。


在非常克制情緒地拉拉雜雜紀錄了一大半之後,現在終於能鬆口氣說一點內心話了。。。這支舞,是近來已少見讓我在黑暗裡幾乎要嚎淘大哭的一支。在會後 de Keersmaeker 說這支舞說的是 the dance when you really don’t want to dance。到底這是什麼意思,身為舞者有舞者的解讀。而對我來說,卻將我帶回第一次看 Pina Bausch  「Kontakthof 六十五歲版」 的感觸。好像一直到六十五歲,在皮鬆肉弛的時候,仍然在學習社會化的初級課程。緊張地走過,小心翼翼地眉眼流轉。在衰老的軀殼裡仍有自始如一的嬌弱與怯懦。同時有惹人憐的可愛,又難免有歲月時華的慨歎。而在這裡,她們不合乎常態的動作,好像演出的是五個身著洋裝、腳踩高跟鞋、故作世故從容的女子裡內心的許多惶怯、心驚、質疑著不合時宜與不適不解。好像全副武裝對一切世事都見怪不怪的我們內心卻像兔子一樣擔驚受怕躲在洞裡。好像其實我們對這副肉身一直還不太習慣,像是科學怪人一樣,還在學習如何跟肉體和平共存,還在猶豫著誰要指使誰。

相較之下, Bartok/Mikrokosmos 則是輕快俏皮像是青春的禮讚。身著一身黑、短襪、黑皮鞋的女舞者,不斷旋轉飛揚百褶裙讓白色的內褲一再閃過,她們的甜笑都帶著不知世事的淘氣故意。而且,互相學習影響以致 Uniformity 的戲碼再度上演不過更加明顯,好像同儕壓力一樣,緊靠著一起行走、眼神交換、作出一樣的動作。突然的失誤引起其他人的側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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