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

借用日劇封面,不過本文討論的是小說唷 !

 


有一陣子沒有讀日本小說了,人在異地貨源匱乏,也不是很好意思一直請朋友寄,畢竟運費不貲且到時回家又是一陣麻煩。可是看到網友寫了宮部美幸的「繼父」心得,內心又忍不住蠢蠢欲動。聽說拜一下辜狗大神馬上可得,果然不假 ! 一讀起來欲罷不能。之前讀過她的「蒲生邸事件」、「模仿犯」、「樂園」,都是比較嚴肅的作品,而「繼父」則是輕鬆之中又透著溫馨暖意,時不時的一點小推理讓故事多了一點刺激。小偷與正太雙胞胎,不得不稱為票房保證啊 !

幾個小時內完食後,實在有意猶未盡之感。馬上在網路上搜尋其他書目來讀。不過立刻讀同一位作家的兩本作品,有時會適應不良。文筆相似但因應故事需求而文風不同,會讓我腦袋混亂一下。所以改來找找其他日本作家,決定下手東野圭吾的「白夜行」。看過他的「秘密」和「惡意」,對他印象不差。我曾試過看日劇版的白夜行,然而開頭看了十分鐘就放棄。八成是一臉板著臉的綾瀨遙讓我很倒胃,完全不想破壞「螢之光」裡對她的美好印象 (果然愛好干物女是我的偏好 ? ) 。我真想像她一樣肆無忌憚地一回家就踢掉鞋大口喝啤酒啊 ! 可是啤酒的熱量不低,永遠在減肥永遠失敗的我總是不能盡興 (謎之音: 所以都喝 russian vodka? ) 。總之,我很喜歡「白夜行」這名字,發現網路上有免費書可看當然不能放過。完食之後的結論是:回台灣後一定要買回來才行啊 !

白夜行不是我看過最愛的小說,恐怕連前五十也進不了。但我很喜歡鋪陳故事的綿密,一幕幕地揭露十九年間的歲月流轉人心變化。他並沒有花太多精力琢磨於人物的感情鋪陳,對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以簡而言之的態度帶過。有些讀者批評他沒有更深刻地去刻畫主角的內心戲,直到全書完,讀者仍然不能確定松本/唐澤雪穗的想法與動機,或者關於十分關鍵的其母親的自殺/意外死亡事件,雖然透過笹垣與今枝的查訪,已推敲出梗概,但仍不能下定論。而桐原亮司的行蹤與內心世界,更是幾乎無所洩露。然而這正符合小說的主旨:即便是再認真的警察、再敏銳的偵探,所能探查的,仍然是事件發展的起承轉合。能夠有行動去推測動機,也能從結果去辨察原因,但當事者的思考邏輯與感情百轉千迴,卻只能流於想像。也許正因有所不能察,正因人心無法探尋,也才會促使警探更仔細地觀察現象、追求所能得的真實極限吧。由此,以求靠近所不能接近的更近一點,哪怕只有一寸。

也因為本書是以警探搜查的角度為重點敘述線,故每一章節有如全新的開始、新的角色不斷出現,並不會因此讓人厭煩或失序。反而發現這個定理之後,每一個章節都很期待這幾年間主角又有何改變。人物數量眾多,情節連綿不斷,是此書過人之處。不過令我著迷的並不是情節有多離奇,而是即使人物繁雜,但介紹起來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立刻讓我們對出場人物的工作、背景與時代現況有所認識。這是我很喜歡的幾位日本作家的共同點:社會寫實。有時很驚訝,他們對於各行各業的狀況能夠描述得精準確實,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但實實在在,清楚的一幅人物與時代背景的速寫立刻浮現眼前。以本書來說,白夜行和電腦網路時代的發展有密切關係,從銀行金融卡的安全性,到軟體著作權的問題,都有描寫,桐原就是以駭客的方式,為雪穗積攢財富。而西口奈美江的盜用公款手段,也敘述得有條有理。講到盜版事件,也有聲有色。許多人說,白夜行講的是二十年不斷壓抑又相依共存的愛戀,但我不這麼認為。正是因為時代變化的著墨,讓這本書有血有肉,扣人心弦。就像「飄」一樣,如果剝除了南北戰爭的背景,白瑞德與郝思嘉就只是一對傲嬌與白目的怨偶,看不開加放不下,一個不會愛,一個自以為會愛,彼此來拖磨。然正因為詳細刻畫了時代背景,我們看到的不只是愛情,還有人如何面對自己人生與外在世界,對世界的理解如何改變又如何應對,而在過程中突顯了人的弱點,理性與感性,現實與感情,道德與慾望的掙扎,才能讓這本書值得讀了再讀而不覺疲乏。白夜行也是如此,透過大量的出場人物,著墨每個角色、不同階層的人生,才能讓讀者體會無絕善萬惡,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與慾望做卑微又重大的搏鬥,而不同角色的不同決定卻又都環環相扣緊密相連,才會產生造就一個時代的現況。





    “現在才問過去的事,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想把事情想通。”



在將近尾聲的時候,彌生子 (桐原母親) 與笹垣這兩句對答,道出了垣二十年的酸與苦,同時也說中了許許多多人的心聲。事實上正義或不可得,就像本書結局,就算事實真相已在眼前,兩個數件殺人與駭客事件重大嫌疑犯或有落網可能,但是當初對兩人的加害者已然死亡,無人能解悲劇的起始。最後一直保持沉默的桐原就此離世,沒人真能確知他對父親與母親的心情是什麼,當他帶著自己的高中同學去當中年家庭主婦的性玩偶,當他在黑暗中看著兩對交纏翻滾的肉體,沉默捻煙的時候,是完全的冷然放空,還是回想著自己父母的所為。當他為園村友彥和中島弘惠剪出剪紙、祝兩人幸福的時候,又或者當他除去今枝、回到典子公寓、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時,他究竟思索著什麼。如果他對雪穗能有歷久彌堅的感情,為何他能冷血地將許多人送上死刑台。而那份感情,摻雜了多少認同感 ? 多少虧欠 ? 又多少責任 ? 他目睹了親生父親對雪穗所為,一個父慈子孝的美好家庭假象就此決裂,引發了二十年的牽牽扯扯。他對電腦店低風險的經營策略,和他以電腦犯罪的積極態度大相逕庭,生活需求極低的他,只是為了雪穗而不斷攢錢。他是否曾經想過如果當初不知道這一切,平平淡淡地以桐原當鋪之子的身份過完一生,會比較好 ? 又是否當他在加害別人時,也只是雪穗用盡心機迷惑的被害者呢 ?

而雪穗,在書裡的大部分,看起來都是心機深不可測的魔女。但她並不是百堅不摧,也不是人性本惡。她與桐原洋介之間的發展過程已不可考,然而她自此之後,決定凡事以己為優先。她接近唐澤禮子,也許是單純的喜好美好優雅的事物,渴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或者逃脫母親與桐原洋介的魔掌,這不為過。然而這一切都繼續鋪陳了她間接直接地促成生母西本文代的死亡,以求告別痛苦深淵。一次得逞之後,便在往後一再重演。將自己所受的痛苦加諸於別人身上,再穿上溫柔與體貼獲得人心。她如何獲得傷害別人的勇氣 ? 她是否不斷地回想自己痛苦的經歷,在怨恨中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 不斷地說服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只能放手一搏,才能到達渴望的那一端。然而,渴望的究竟是什麼 ? 是否連她自己也難以名狀 ? 當她說「我的天空里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黑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隨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大部分人的解讀為,她所指的太陽便是亮司。但真的如此嗎 ? 如果只想要亮司與富裕的生活,身為服裝店老闆娘的她,不需要篠塚一成或篠塚康晴就能得到。她已有了財富,有了名聲,還有亮司在黑暗裡守護著她,她何必再去撩撥篠塚一家 ? 甚至露骨的勾引一成 ? 以此來說,亮司在她心中的地位到底是什麼呢 ? 是否復仇的快感如同上癮,她已中毒太深。沒有亮司安於隱身的淡然,她隨時在追求新的征服:並不只是生意上、事業上的征服,而是對排斥她的人的征服。因為一成在大學時代對川島江利子的傾心,雪穗對江利子施加不幸的同時,一成也成了她心中無法征服的黑洞。與高宮離婚後再次和一成相遇,卻仍只得到他的冷然拒絕,使她征服康晴並對一成復仇 (製藥公司機密外洩) ,因為美佳的抗拒,她對美佳故技重施,只為征服美佳得到美佳的依賴。當她對美佳說,「別再當個洋娃娃了。」是不是正是怨恨著美佳,哀悼著自己早夭的童稚呢。

正因為東野圭吾描述了大部分角色的思想模式,卻獨獨對男女主角的描述僅止於旁觀者對其外在行為的認知,這樣的留白引領讀者成為笹垣與今枝,不斷地揣想兩人壓抑不語卻幽深莫測的心思,在試圖釐清與瞭解的過程裡,留下了許多可能性如一面面鏡子,反映出其他角色與讀者的自我內心世界。

白夜行不能說沒有缺陷。我很歎息結局的部分太過倉促,帶出桐原洋介、西本文代與西本雪穗的關係處有點潦草,而亮司與母親的關係也顯得一筆帶過。在一開始事發的偵察探問,也許為了突顯警察對亮司沒有多加注意,因此沒有提及亮司與父母的關係。但這點不太尋常,一般會對死者家庭特別調查,即使家人沒有嫌疑也是一樣。至少會多方提及亮司與父親原本友好的關係,以對比出事發後亮司對家人,不管父親之死或母親,都疏離冷漠的態度。或者在最後提到桐原與彌生子的關係時,可以稍微細膩一點。不然突然插入彌生子一章,來解釋桐原少年時期的行徑,略顯突兀,似乎只是急著為男女主角解套而已。

一口氣花了約八小時從頭讀到尾,真是暢快無比。以社會寫實來說,不得不提山崎豐子。東野圭吾當然並不上山崎豐子對人物與時代,內在心境與外在職責的深刻筆觸,但他對各行各業簡潔扼要清晰明快的描述,讀來別有一番滋味。我一直很遺憾台灣很難找到社會寫實的小說,大部分著重在感情描述,似乎受意識流影響太大,長久以來很難跳脫感情堆疊的小說路線,而對社會事件少了關懷、觀察。也許這在於日本的報導與取材頗為盛行,不管是小說家、編劇家、漫畫家,大量的取材是工作的一部分,從歷史資料的收集到各行業的明察暗訪,都是不可或缺又理所當然,被訪者與訪問者有一定的共識與互動。而在台灣,是否是因在訪問時不免有藏私或懷疑而謹言慎行的狀況,造成取材的困難 ? 究竟為何我不敢妄下評論,只能期待台灣能出現更多社會寫實的作家,以飽書迷眼福。


偶然看到劉梓潔在 2006 年六月二十號出刊的聯合文學裡訪問侯文詠的一段報導,頗值得深思:「他 (侯文詠) 認為,在都市發展過程中,「社會派」小說家是被需要的,但很怪異的是,台灣的這一塊缺席了,醫療黑暗是日本三十年前,社會很大一塊需要被書寫的部分,三十年後,發展到同樣階段的台灣,自然也會出現同樣的問題。侯文詠更清楚地舉例,像他最近看著台灣層出不窮的金融弊案,覺得是寫實小說很好的切入點,但說不定以此為材料的小說,在社會派風行的日本,幾十年前也有人寫過了。

大陸年輕評論家毛尖在讀到侯文詠的《危險心靈》時,曾一針見血地說:「就是為這個時代寫的。」但除了侯文詠之外,似乎難找到「為當代而寫」的台灣作家。侯文詠遺憾地說,「九二一地震之後,出現過什麼以它為題材的優質小說嗎?連村上春樹都寫出《地下鐵事件》了。」他認為,台灣的寫作者不講當代的故事,不講大眾的脈動,以致於大眾文學發展不起來,但其實現在的金融、保險、法律等領域,若作者有心投入,好好營造人物,是可以造就動人的大眾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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