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太喜歡的東西真的不能寫,比如 Pina Bausch。徐志摩的那句:「你怕,你怕描壞了他,你怕說過分了惱了他,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他。」大概就是我心境的最好證明。好像老是這樣,太深刻的東西,我總是會像個膽小鬼,迅速地把它鎖進抽屜深處,深怕多看一眼,它就在我眼前變了形狀。深怕多想一回,它的餘韻就要跳脫我的舌尖指觸。於是我總像是逃離什麼似的,扭頭閉眼疾走離去。然而要逃是逃不掉的。它總是掂掂地在我心頭,搔著我癢,在我的睡夢裡來到,低語著魅影。

這次在我心上擱了一個月的,是 Vera Mantero。有趣的是,第一段看完之後,我是頗不快的。有讓我離不開眼的地方,也有讓我坐立難安心底頻嘆氣的時刻。不過她的畫面卻在我腦底揮之不去,一直想著要用顏料把那一幕留下來,於是它成了我眼底的倒影。總是出神地想著事時,那一幕就從黑暗裡緩緩地披露它的身影。

是的,一開始 Purcell Room 裡一陣黑。我們聽聞喀喀喀的擊地聲,這並不是優雅的足音。葡萄牙女人說著一連串的法文,好像很積極地在跟人對話,在表達些什麼。而我們只能擁抱這一望無際睜著眼的決然黑暗。緩慢地,眼瞳底找到了一點點的光線。不你辨認不出那時光線,還是你自己的幻想。是不是你思想的星火在發光,是不是你的幻覺在蘊釀。你覺得除了視覺,其他的官能都極盡的靈敏起來。身邊觀眾的迷惑和遲疑,膨脹到都要擠壓你的臂膀。你可以感覺到後面那個呼吸,感覺像是中年男子。你幾乎看得見他一手托腮,襯衫的袖扣露出一截。金屬的光澤在你的腦波裡閃爍。反而你無法信任你的視覺,你無法確信你是否真的看見舞台上有一張面容,有一張絮叨著你不確定意思的法文的嘴。不過你好像看到了。像是記憶的浪潮緩慢地打過來,浪花在黑夜裡極為纖細的紛飛而起,在那一點都不緩慢也不溫柔的話聲之外,一切都像是慢動作的呼吸。你隱約地可以看見一點點閃爍不定的亮光,那是圍繞在女人眼周碧藍翠綠的閃亮碎片。所以你好像可以抓住她的視線。但其實,實在是太昏暗了,隱約的亮度迫使你更用力地運作著眼球,努力地調整焦距,你幾乎可以聽見鏡頭裡超音波馬達的聲響。你的呼吸有點急促起來,過度的用力讓你的顏面神經都有點警覺。那樣緩慢的進程挑逗你的神經,你幾乎有點急不可待,你的意識幾乎有點慌亂。這一秒你覺得似乎又亮一點了,你似乎可以找到她的鼻骨。下一秒你又迷失在面容的幽谷,你懷疑黑暗的濃度又增加了。你以為這是一場舞,你質疑著舞在哪裡。接著你又失笑,舞就在你不斷地和光與影跳躍拉扯的呼吸裡。

終於你可以看見她的臉,那瘦削之極像一張上了妝的老山羊的臉。那樣奇怪地飄浮在黑暗中,你看不見她的頸項以外的其他,無論你如何用力地去搜索,去憑記憶描繪一個完整的人形輪廓。她不斷動著吐出字句的嘴,那閃亮的妝容,那睜大的雙眼,那活生生的表情都對比著她怪異的形體,她是一張被懸吊在空中的表情,殘缺不安醜陋都結合成一種病態的美感,一種動物性的奇幻,一種人類的失落。

這裡都是絕美的。那樣浮現在黑暗中吊掛著的像是遊魂一樣的存在。你可以掌握住她骨瘦嶙峋的鎖骨和肩膀。她的細長手臂時而舞動著在她的臉龐留下暗影圖騰。你好像看到她全身包裹在薄如蟬翼的彩繪布料裡。可是,你可以碰觸到她突起的肋骨如山岳的脈絡,你可以讀見她乳頭營養不良地突起。你可以留連在跨間的幽暗,那光再亮也不向你敞開的地方。你還可以看見她的身體不平衡地動著,那喀喀的敲擊聲時起時落。原來她在一對巨大木製的羊蹄上不穩定著。的確,這是一場成人童話裡的奇幻冒險。

讓我最後不耐地,是整個表演拖得太長。第一段的SOLO,其實是在十五分鐘內可以結束,足足拖長到二十分鐘。然而當幻象消散,再也沒什麼值得探索,喉間的不耐再漫延。實在太冗長了,失去了含蓄的美感。然而前十分鐘,我飢渴地吞噬著一切,緊緊地箝住每一個轉瞬,張開我的網籠住所有的黑暗與顯現。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ummer 夏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