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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引起廣大爭議、每每在首演時飽受批評的貝克特,經過半世紀之後,不僅受到廣大戲迷的喜愛,各界專家的一再鑽研探討,如今更成為倫敦West End商業性劇場的最愛。幾個月前,兩大戲精 Ian McKellen (就是鄧布利多校長及灰袍巫師)和Patrick Stewart(星際爭霸戰裡的光頭艦長,還有X-Men裡的教授)同台飆戲的劇碼就是貝克特的經典「Waiting For Godot 等待果陀」,而今,英國著名的當代劇團Complicite (原名Théâtre de Complicité,是 Theatre of Complicity的法文),重新搬演貝克特的名作「Endgame」。Endgame原指棋局末盤,也就是收官時刻,引申為一個事件的關鍵結尾時分,而在本劇裡,就是兩個角色在人生裡不斷的過招角力,終於來到了最後一搏的衝刺對決。
 
Complicite 由Simon McBurney、Annabel Arden、Marcello Magni三人於1983年創立,初期以喜劇及擬態兩者的結合為主要表現手法,Simon McBurney本身就是一位出色的喜劇演員。二十多年間,劇團成員有所增減,然而Simon McBurney一直保持總監的位子。深受Jacques Lecoq和Meyerhold的影響,Complicite強調肢體在舞台上的運用與結合電腦技術營造的視覺效果。其近年來不斷在世界各地巡迴,包括Shun-kin、A Disappearing Number都獲得不錯的評價。不過,奠定其在英國當代劇場界的地位的,是其在一九八九年的The Visit,將Friedrich Dürrenmatt的Melodrama轉化成肢體劇場的經典,九二年的The Street of Crocodiles,九四年的The Three Lives of Lucie Cabrol,這三齣製作改變了自莎士比亞以來,慣以文字為戲劇主角的英國劇場。不擅長發表所謂劇場理論相關的長篇大論,Simon McBurney活用他的喜劇底子,和對舞台效果、劇情節奏的精準掌握,呈現出生動而難忘的劇場經驗。

 

這次的製作,卡司的組合經過一番波折。原先敲定由Adrian Scarborough和Richard Briers兩位明星聯手演出,卻因檔期喬不好,最後敲定由Simon McBurney 身兼導演與演員(飾演Clov)二職,而Hamm則由Mark Rylance演出。Simon McBurney和 Mark Rylance的搭檔,反而燃起了劇場界更瘋狂的期待;Mark Rylance,是倫敦Shakespeare’s Globe Theatre的前總監,是去年東尼獎最佳男演員的得主,而他今年在Royal Court的Jerusalem也贏得一致好評。兩名演員連袂演出,立刻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Tim Hatley的舞台設計,真切地傳達出劇中被形容為「zero」的世界。暗黑的石材牆面將舞台包圍並向上延伸,有如一口古井的井底。肅殺與堡壘的氣氛,瀰散開來,加深劇本中與世隔絕的意象。兩扇小窗在舞台左右,需要藉助梯子才能隱約在一片灰塵中窺視窗外。Clov瘸著腿、搬著梯子吃力地爬上爬下,開窗、檢視無一物的窗外世界,正是幕一啟時的第一段默劇。而通往看不見的廚房、儲藏室等地的門,總是隨著Clov的出入引起一陣細瑣輕微咿呀著的擺盪,增添一分視覺與聽覺的節奏感。

在一開始,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Clov吃力地往來、收拾防水布的動作。在瘸腿的幫助固定下,他將防水布折疊再折疊,直到原本至少有一張雙人床大小的防水布,被收到像是小小的手絹一般。在一塊防水布下,是兩個金屬垃圾筒。另一塊,則是臉上蒙著一塊布的主人翁Hamm,他頭戴深色圓帽、兩片黑色圓鏡片,身上裹著刺鏽棉襖,坐在他的高背皮製扶手椅裡,讓我聯想到清朝嗜吸鴉片的官員形象。不過,他坐的可不是一張普通的扶手椅。這是一張輪椅。相較Hamm上半身繁瑣的「造型」,他在薄被下的兩條腿,樸素地露出白色衛生褲,無生氣地垂掛著。

雖然貝克特不常對自己的作品下太多的註解,但對許多人來說,很容易將他的作品和存在主義作聯想。在他的筆下,生命就是一連串瑣碎小事無意義的不斷重複,他的角色總是沒有明確的時空背景,像是一個個孤獨的翦影在突如其來的相遇錯身裡交換著沒有邏輯的對話,進行著不明究理的互動,交織成光怪陸離卻又饒富哲理的寓言故事。而Endgame就彷彿是世紀末啟示錄般,在Hamm與Clov的對話中,他們所處的宅邸原本一邊是海一邊是岸,原本可以聽到海潮聲也可望見草地,如今卻什麼也沒有。而他們的生活,也「什麼也沒有」。沒有sugar-plums,沒有painkiller,也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希望與夢境。Hamm和Clov相依為命,Hamm不斷地將Clov呼來喚去,高聲命令著各種無理的要求,用任性來掩飾寂寥與無所適從,而Clov即使心懷怨懟,卻也不由自主地拖著病腿、苦著憤懣的臉、一一地完成落在他肩上沒有終止的責任。一個不能站,一個不能坐,互相依賴同時互相傷害,兩人的關係暴力地維持著如絲線的平衡,隨時就要在空氣中斷裂成干戈之聲。

而被「種植」在兩個垃圾筒裡的,是Hamm的父母Nagg和Nell,分別由Tom Hickey 及 Miriam Margolyes所飾。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這兩位演員,是全劇最入戲的焦點。Nagg充滿喜感,帶著老頑童的任性、對兒子的畏懼、又對妻子無限愛戀,禿著頭、深陷的眼窩,將活靈活現的表情襯托得有如淘氣的鬼靈精。Nell 則一臉看向遠方的空洞眼神,她刻意將身體的贅肉裸露於外,顯得臃腫的手臂、蒼白的膚色、茫然的面容,她口中緩慢吐出的字句和Nagg總是不耐煩的呼喊或任性的要求大異其趣,同時帶著憂傷的詩意與隱約閃爍的哲理。兩名演員身上都灑上白粉,像是石膏一般的質地,讓人聯想到教堂飛簷牆頂間時常看到的鬼怪雕像。枯瘦和臃腫,生動和空寂,兩者視覺和聽覺互動間都是充滿張力的對比,搭配兩者間的愛憐與默契,讓人百般回味。特別是Nell突然死去,留下Nagg掏心扯肺的呼喊,痛苦與悲哀一時之間爆發至最高點,痛徹心扉。

然而,最讓人失望的,居然是才在Jerusalem裡獲得滿堂采的Mark Rylance。對照一兩個月前,他令人難忘的精湛演出,這次,卻似乎失去了惑人的魔力。當他敘述著他如何在寒冷的冬夜,冷酷地拒絕一個因飢餓而半瘋的男人渴求著一點食物帶去餵養他的孩子,帶著韻律與歧異的貝克特文字,卻變成冗長而嚼之無味又難以消化的肉乾。問題在於Mark Rylance的詮釋,過度著重在音量分貝的控制,卻欠缺一分內心複雜、掙扎與矛盾不斷衝突的情感。也許導演Simon McBurney認為這是Hamm不斷重覆的獨角戲,過度熟悉每一個環結,每一個矛盾與歧異其實也只是特意安排的過場,因此將Hamm 徹底地剝除情感的投入,才是表現的重點。然而,在力道拿捏不好之下,卻只讓觀眾在沒有層次的朗誦獨白裡陷入迷失。

而 Simon McBurney 的演出則算恰如其分,唯一值得略微批評的,是其表演訴求過於通俗,讓 Clov 的悲劇性不夠立體。整體而言,我認為 Nagg 和 Nell 的部分掌握得最好,怪誕有餘而不會流於卡通。反之, Hamm 和 Clov 的部分,展現的都過於淺白不夠深刻,是看完之後,讓人略感無味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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